“服刑人员子女”生存现状调查
编者按:
他们在高墙外,父母在高墙内,一样的童年却经历着不一样的生活。
人们常说金色童年。童年,之所以给人美好的回忆,是因为在童年,可以得到父母以及亲朋的特殊照顾。
然而,在这个金色世界里,却有一部分孩子,他们不仅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关爱,反而背负起心理包袱。他们就是被赋予沉重标签的“服刑人员子女”。
他们的生存现状究竟如何?本报记者对此进行了调查。

黄永富帮孩子剪指甲

孩子们在做游戏
故事
生活之门渐次打开
在抚顺县一个小山村里有一间外表半新不旧的农屋,屋内则非常破旧,家具都是老式的,除了一个轮椅,几乎没有任何新式物品。15年前,小雨就出生在这里。如今,这个家里一共有4口人,小雨、太爷爷、爷爷和奶奶。
小雨与正常孩子不同,他是个脑瘫患儿,一出生,小雨就比其他孩子不幸。这个村子并不富裕,而小雨家生活条件在村子里又算是中下。小雨的父亲为人老实,性格内向,因为家里穷,又添了一个残疾孩子,小雨的妈妈实在忍不下去了,就离开了这个家。有一次,小雨的爸爸在多次被同村村民欺负后,忍无可忍,回家取了一把刀,将那位村民刺死。法院判决小雨的爸爸死刑缓期执行,到现在,小雨爸爸的刑期还剩十多年。一个贫困的家庭,一个服刑的爸爸,自己又是脑瘫儿童,小雨成了一名不幸的孩子。
爷爷奶奶今年已经60多岁了,身体也不算很好。妈妈出走,爸爸服刑。照顾小雨的重担就落在爷爷奶奶的肩上,又要抚养小雨,又要为小雨治病。小雨虽然患脑瘫,但是他特别喜欢学习,看到村子里的孩子上学校,他就嚷着让爷爷奶奶把他送到学校去。因为身体的原因,他11岁终于背上了书包上了小学。
家距离学校四五公里,爷爷每天用蹦蹦车送他上学,再接他放学。
2015年,沈阳有一个志愿者团体从沈阳第二监狱听说了小雨的情况,决定对小雨帮扶。沈阳理工大学教师林则宏就是志愿者团队的成员。他告诉记者,就是现在想起第一次与小雨见面的情景,心里还是酸酸的。林则宏与队友们第一次到小雨家,并没有携带很多慰问品,他们主要想了解小雨需要什么。小雨面对几位陌生的叔叔和阿姨,眼睛也不敢抬起了,小声地说:“只要给我大米饭,能让我吃饱就行。”林则宏差点掉下眼泪。
根据小雨的学习和身体情况,志愿者们每逢年节都要到小雨家送慰问品、学习用品。为了让小雨接触社会,接触更多不同环境里的人,志愿者们还会把自己的小孩也带上,在小村庄与小雨一起玩。林则宏不仅参加集体慰问活动,而且平时只要小雨家有啥需要帮助的事,林则宏就会开车到小雨家。
有时,爷爷奶奶对志愿者说,小雨的学习成绩不好,而林则宏就会劝爷爷奶奶,不要对小雨在学习上要求太高,对小雨来说,学习是一种乐趣。小雨喜欢上学,这使他能接触社会,对他今后的成长是非常有好处的,有个温馨的童年才是最重要的。小雨家有承包地二十亩,爷爷奶奶又开荒十亩,这三十亩地种的都是玉米。虽然收益不多,但也勉强维持这个家的生活。去年秋天,志愿者团队又来到小雨家,帮助爷爷奶奶收玉米。今年春节前夕,为了让小雨能见到爸爸,志愿者团队又开车把小雨和爷爷奶奶接到沈阳第二监狱,让一家人有一次团聚。
小雨的智力比正常孩子略低一点点,但基本正常,可是他的双腿不能伸直,走路非常费劲,需要借助器械。小雨的爷爷奶奶说,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,小雨能够通过治疗自己行走。
受各种条件所限,几年前,小雨的爷爷奶奶选择在家里帮助小雨康复治疗,找人焊制了一个铁架子,把小雨的腿绑在架子上练习走路。需要到城里治疗时,爷爷只能早早地带着小雨,开着蹦蹦车到医院。现在,志愿者团队为小雨购置了轮椅,同时正在研究治疗小雨双腿以及医疗费用的问题。据医生说,再过几年,等小雨的骨骼生长稳定时,再做手术,能让小雨的腿直溜一点。
经过两年多的扶助,小雨心理健康情况有了好转。林则宏清楚地记得,第一次见到小雨的时候,小雨低着头,不敢与陌生人对视。如今,随着接触多了,小雨也能抬着头与大家聊天。在学校,他也知道如何帮助同学。他说话慢,写字慢,两条腿不能直立,但是他能为帮助他的同学削铅笔,知道主动与人交流。这一切在林则宏眼里都是可喜的进步。林则宏说:“小雨早晚要走向社会的,必须帮助他提高适应社会的能力。”
现在,村委会为小雨家办低保,小雨也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扶助下,丰富自己的童年。
帮他卸下沉重的包袱
现家住抚顺市望花区田屯街道金新社区的小刚算是“服刑人员子女”中比较幸运的,在社区的帮助下卸掉了沉重的心理包袱。
10年前,小刚的父亲因在歌厅与人打架斗殴而锒铛入狱。那时,小刚11岁,父亲与母亲已经离婚,只能和奶奶相依为命。
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了。如何继续生活,如何让小刚继续完成学业,这成为了小刚奶奶当时急需解决的问题。当时金新社区与化西社区没有合并,小刚家属于化西社区。化西社区党总支了解到这一情况后,第一时间与小刚奶奶取得了联系,并对其展开了帮扶工作,这一帮就是5年。
金新社区党总支书记陶华告诉记者,当时化西社区对小刚展开帮扶时,当时的化西社区工作人员曾多次与她探讨过这一问题。那时,小刚已上小学,父亲的入狱对他影响很大,他怕小朋友因此嘲笑他而不再和小朋友们玩耍,情绪非常低落。当时,小刚还常常独自在角落里哭泣,“妈妈不要我了,爸爸也不要我了,我成孤儿了,再也没人管我了。”这句话正好被前来看望小刚的陶华和化西社区工作人员听见,她们一把将小刚揽入怀中,并对他说,“你怎么能是孤儿呢?怎么能没人管你呢?从今天起我们照顾你。”
从那时开始,陶华和社区工作人员便经常找小刚谈心,在节假日去看望小刚,在寒暑假开学前为他置办学习用品。5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,小刚也长成了一个大男孩儿,化西社区与金新社区也合并了,统称为金新社区,陶华任金新社区党总支书记,但帮扶却没有停止。
经过5年的帮扶,小刚早已把陶华当成了亲人。金新社区合并后,工作特别繁忙,但陶华仍不忘带小刚参加公益活动。“那时他处于青春期,是性格养成最为关键的一个时期,无论再忙都得带他出去见见世面,与社会多接触,让他感受到爱,这样以后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。”
陶华也说,实际在对小刚的帮扶中,最难的不是时间问题,也不是经济问题,而是对他的心理教育。为此,陶华常常教育小刚要抱有感恩之心,首先要感谢父母,无论父母离婚还是入狱,都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,并告诉他要怀揣一颗善良的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如今,11年的时间过去了,小刚也成为了一个大男孩儿,虽然没有考上大学,但他成为了一个懂礼貌,讲文明,知道替人分忧的好孩子。
前不久,陶华在社区处理矛盾纠纷,双方当事人剑拔弩张,这一幕正好被小刚撞见,其中一方的当事人就是小刚的亲属。“别吵了,姑,我陶姨人多好啊,平常都是怎么照顾我和奶奶的啊,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啊。”在小刚的介入下,双方当事人很快平息了怒火,陶华也成功地调解了这起矛盾纠纷。
事后,陶华把小刚叫到了屋内,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,“孩子,你长大了!”
如今,小刚在某单位打工,后年他的爸爸就要刑满释放了。他告诉记者,他一定会努力工作,等爸爸出来给他和奶奶一个温暖的家。
人物
“黄爷爷”愿意陪着孩子们慢慢长大
在朝阳市双塔区陈家湾有一个充满爱的地方,它就是朝阳市双塔儿童老年救助中心,这里现收养了39个孩子,其中既有服刑人员子女,又有特困家庭的孩子,今年63岁的黄永富是这里的主任,也是孩子们的黄爷爷。
2000年—2011年期间,黄永富任朝阳慈善总会的秘书长。那时,经常有服刑人员的父母带着孙子或者孙女找他寻求帮助。他真心对这些孩子的遭遇感到痛心,为此,2011年他自筹资金30万元租用了一个粮库,开了这个儿童老年救助中心,主要收养服刑人员子女或特困家庭5-19岁的孩子。
黄永富告诉记者,许多服刑人员的孩子在来到这里前常常被亲属当做“球”踢来踢去,辍学甚至没有上过学,使他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。而对他们的教育则成为了黄永富的主要工作。
小明的父亲是一位老实人,但因村内一村民经常欺负他,在怒气当头的情况下拿起一把刀直接刺死了这个人,而他也因此入狱。不仅如此,小明的妈妈还患有精神疾病,生活不能自理,爷爷今年70多岁更不能照顾他。因此,2012年,小明来到了朝阳市双塔儿童老年救助中心。
黄永富告诉记者,小明刚来时还是比较听话的,也特别懂礼貌,见面就喊他黄爷爷。但有一点却非常可怕,他竟然认为父亲的做法是对的。
“在和小明聊天时,他说他认为父亲做的是对的,我立即告诉他,他的想法是错误的,他的父亲已经触犯了法律,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触犯法律。”黄永富对记者说。
在救助中心,像小明一样刚来时存在类似问题的孩子不在少数。小华也是其中一位,他也是2012年来的这里,那时他9岁,脾气特别暴躁,动不动就动手打人。于是,黄永富就特别注重对孩子们的思想品德教育和心理教育,慢慢地,越来越多的孩子改掉了刚来时的缺点。
除夕是一家团聚的日子,但这个日子对于像小明和小华这样的服刑人员子女来说,却显的非常孤独。为此,黄永富从2011年开始便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,每年春节必须和孩子们一起过,同孩子们一起放鞭炮,吃饺子,看春晚。如今,除了过年,每年任何一个节假日,黄永富都会与孩子一起度过,他说,这样能够减少孩子们的孤独感。除此之外,黄永富还在每年寒暑假时带着孩子们去监狱看望父亲或母亲,让他们感受到亲情,也是对他们进行法治教育。
“这无论对孩子还是正在服刑期间的父母而言都是有帮助的。”黄永富说。
作为39个孩子的大家长,黄永富实在忙不过来。为此,他雇了两个人负责接送孩子们上下学,为孩子们做饭。另外,还有一名义工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帮他照看孩子。
为了照顾这些孩子,黄永富付出了很多,他早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背着孩子去医院看病,有多少年没有和老伴儿一起过春节。前些年,黄永富特地考取了驾驶证,并买了一辆车。他说:“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买车考驾照,我们地处郊区,孩子们感冒发烧就得去医院,打车不好打,病又耽误不得,没个车是绝对不行的。”
如今,在黄永富的悉心照料下,已经有多位孩子离开了救助中心,其中一位孩子还在今年考入了沈阳市理工学院,一位孩子在中考考了600多分。
前些年,在爱心人士的资助下,救助中心搬了新家,孩子们从平房搬到了楼房,不但有了宽敞明亮的教室,更有了舒适的居住场所。爱心人士表示,只要救助中心一直存在,这三层的楼房将一直为救助中心免费提供。
黄永富今年已经63岁了,已经是一名花甲老人,当记者问他还会干多少年时,他说,只要他身体好将会一直干下去,他希望能够陪孩子们慢慢长大,让孩子们陪他慢慢变老,他认为这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同时,黄永富还语重心长地对记者说,他真心希望社会能够更加关注这些孩子,因为父母的错误和他们并无关系,更不需要年幼的他们悲上沉重的包袱。
问题
这些孩子需要帮助但不需要“标签”
记者了解到,目前,我国主要的国家监护机构是儿童福利院,但儿童福利院接收的儿童范围非常有限,仅包括残孤儿童和查找不到父母的弃婴。服刑人员子女既非“孤残儿童”,也非“弃婴”,不符合条件,从而无法统一得到国家监护。文中所提到的孩子与大多数服刑人员子女相比,可能他们是幸运的,但对于这一现实问题却不得不引发我们的思考。
在经过多地采访后,记者发现即使有社会爱心人士的关怀照顾,但针对服刑人员子女帮扶方面还有两个问题十分值得探讨,一是并不是所有服刑人员的孩子都能得到社会的帮助,二是并不是所有服刑人员的家属愿意接受社会的帮助。
沈阳第二监狱教育科科长张嘉宾在监狱工作了很多年,热衷于帮教的他走访过很多服刑人员的家庭,他告诉记者,能得到社会各界爱心人士帮教、扶助的服刑人员的孩子是幸运的。目前社会还不能实现对所有服刑人员的子女进行救助。尤其在农村,情况要比城市要差些。而有的家庭为了不让他人知道家里有服刑人员,宁肯忍受贫苦,也要对社会的帮助予以拒绝。得到社会扶助的孩子,在生活上和学习上都会改善,这对其人生观、世界观的成长也会有好处。而那些无助的孩子们很多生活在低保家庭,张嘉宾对他们的未来深感忧虑。
怎样让需要扶助的服刑人员子女从心里接受扶助?如何让更多的服刑人员的子女得到扶助?社会各界爱心人士正在想办法,同时也正在源源不断给予他们温暖。张嘉宾对记者说:“为什么非要给这这些孩子加上个‘服刑人员子女’的标签?他们就是一群需要帮助的孩子而已。在对这些群体进行扶助时,只需让他们知道社会仅仅就是献爱心就足够了,而不要给他们烙上‘服刑人员子女’的烙印,也许,这样更多的服刑人员的子女会更容易、更愿意接受社会的扶助。”
(为保护个人隐私,文中所涉及孩子姓名均为化名)

孩子们需要社会的关注